汴京小医娘 !
辛夷将曹翊请入药堂。
临河那间茶室,靠窗的位置,焚了香,燃着石炭炉,一套朴质的茶具,转头就能看到五丈河。温暖、舒适。
两人对几而坐。
辛夷抬手给曹翊斟上自制的药茶。
“新制的药茶,加了莲子心和参片,清心除烦,曹大人试试……”
曹翊进门时略有些尴尬。
但此时面对辛夷,见她平静淡然,嘴角含笑,就像昨日的不愉快未曾发生过一般,又令他汗颜。
“多谢娘子。”曹翊翩翩有礼,轻饮一口,眉心微动。
他不是没有喝过莲子参片茶,但张娘子做出来的口味,就是与众不同。
明明是药茶,喝入嘴里却回味甘甜。
“怎么样?”辛夷笑问。
“娘子心灵手巧,无论做什么,都是极好的。”
曹翊不吝夸赞。
说罢,见辛夷含笑不语,又将信封从几上顺过去。
“娘子把这个收回去。”
方才站在门外,马行街人来人往,一男一女不方便多说,辛夷这才将曹翊请进来,以茶相待,便是想问清楚这个事情。
“曹大人方才的话,我听得糊涂。”
她环视茶舍内堂,微微一笑。
“且不说曹大人在关键时帮我助我,便说这间药铺,若不是曹大人仗义相助,从孙喻之手上盘租下来给我,我如今或许还困在张家村里,家长里短的折腾,何来如今的闲适日子?曹大人对我有恩,这钱,你帮我垫付是情分,我如数归还是正理。”
辛夷将信封推回去。
“曹大人不收这钱,让我情何以堪?”
曹翊苦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若收下这钱,那当真是白读这么多年圣贤书了。”
他低叹一声,双眼仿佛布满了阴霾,再不见当初的清亮明媚,一席话也说得喑哑难堪。
“孙家药铺不是我盘租下来的,我也不曾找过孙喻之。张娘子这恩情,我受之有愧。”
他低头,将杯盏里的药茶一饮而尽。
“说来是我迟钝。以为娘子要盘租药铺只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浑然不知娘子是当真想有一番作为。对不住,我什么也没做,竟白白领受了娘子的感恩。”
辛夷微微怔愣。
时下女子是嫁人为先,人人都以为她盘算着的是改嫁,谁会想到她盘算的当真只是药铺?
辛夷笑出声来。
“原来是个美丽的误会。曹大人没有对不起我,抛开此事不谈,你仍是我的恩人,挚友。”
她将石炭炉上的茶壶拎起,给曹翊的杯盏里续水。
“曹大人不肯收银子,那我便以茶代酒,谢过曹大人这些日子以来的援手。”
曹翊看着她的眼睛,久久,笑叹一声。
“娘子句句含笑说恩情,但字字都是与我划清界限。”
“没有的事。”辛夷笑着道:“我开门做生意,曹大人随时可以光顾,我怎会与你划清界线?”
曹翊没有说话。
看了她许久,苦笑一声,艰难地开口。
“娘子不会再给曹某机会了。这一盏饮下,便是失去和诀别,对不对?”
辛夷举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慢慢落在石炭炉上。
她侧着身子,眼睑微敛,没有去看曹翊的神色,语气平和地道:
“诗经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无邪即无虚,无虚则无憾。我与曹大人的情分,毫不作假,这些日子彼此都尽了心意,这才是可贵之处。在我看来,你我之间本就只为一腔情义,不曾想要得到对方什么,谈不上失去,也因此不用诀别……”
曹翊苦笑,低头看一眼茶盏。
“莲子有心,娘子却无。”
他没有责怪,眼神凄苦,脸上微笑温暖如初。
辛夷轻轻一笑,“曹大人有所不知,我喜欢扳着指头来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唉,浮生过客而已,只顾当下。”
“浮生过客?”曹翊扶着茶盏,手微微一紧,苦笑一声,“我对娘子而言,是浮生过客,但娘子于我……非也。”
说着,他扭头看了辛夷一眼,突地抬起手臂,将那盏茶饮尽,饱含涩意慢声开口。
“罢了。蒹葭难得,雎鸠易折。是曹某没有福分,难得佳人垂青。”
“……”
辛夷没有开口。
自古男女分手总会有许多说法,甩锅给另一方是惯例。但此刻,她却不想提醒曹翊,是他们家给她施压,羞辱看轻她,这才有了今日的“莲子有心,娘子却无”,而她所说的“浮生过客”,更是与曹翊理解的“浮生过客”两回事。
结局已定,是谁的错并不重要。
原本她就是来体验汴京游,什么时候离开也说准。曾经有一段情分温暖过她,便是超值赠礼,她不后悔,也不埋怨。
这个锅她愿意背。
辛夷举起面前的茶盏,敬曹翊。
“即便无缘,我也盼曹大人今后一帆风顺,得遇良缘,百尺竿头,一马平川。”
曹翊望着她没有说话。
久久,喉头哽咽。
“多谢娘子。”
他看上去身子比昨日好上许多,但那双哀伤的眼,俊朗却木然的脸,举盏时颤抖的手,却给辛夷一种失去所有痛苦窒息到行将就木的错觉。
午后的五丈河波光鳞鳞,有细碎的阳光慵懒地浅照。
曹翊眯眼避光,慢慢一笑,撑着桌案起身。
“我走了……”
辛夷看着他,内心隐隐不安。
“我送曹大人。”
曹翊没有说话,笑容温柔。
两个人安静地走向小门,用沉默做无声的告别。
院子里的小葱又冒出来一截,绿油油的一片,看得人心软。
曹翊走到门口的瞬间,突然回头,“娘子保重。”
“大人保重。”
曹翊的手扶在门闩,却怎么也拉不开。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仿佛就要冲出来。
他想抱住眼前的小娘子,告诉她自己不舍离去,告诉她这个小院里不长的岁月,却承载了他一生最快活的时光。
而这一去,告别的不仅仅是辛夷,还有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叛逆,唯一的一次心动,唯一的一次炽烈燃烧,并为之向母亲以死相逼的真情实意。
“母亲为我订下了一房妻室。”曹翊眉头不经意皱起,不知是为打破僵局,还是想最后再看一眼辛夷对他情感的反应,他用微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眼里却盛满了不安。
辛夷微怔,淡淡笑开。
“是么?哪家的千金?”
曹翊脸上露出一抹陌生的厌恶,声音飘忽。
“吕太尉家的孙女。”
汴京城姓吕的不少,门媚显赫的却只有一个。
辛夷:“恭喜。”
曹翊突地抬眼,呼吸变得很重很重,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每一个字都十分艰难,“多谢。”
辛夷勉强一笑,替他拉开门闩。
“曹大人慢行。”
曹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身体僵硬,两条腿怎么都迈不动。
事已至此,他知道一切都已经注定,却仍然希望辛夷能说一句舍不得他。
哪怕是一句,他也能再生出勇气去对抗母命,对抗命运……
辛夷没有。
她微笑着看他离开,默默关上院门。
也关上了曹翊最后看来的目光。
在辛夷面前流不出的男儿泪,终是在门扉紧闭后慢慢滑出眼眶,仿若一只被人遗弃的孤鸟,翅膀打湿,再也飞不上云霄……
~~
辛夷的手上,除了烫手的巨额银票,还有一个烫手的信封。
原本理所当然的事情,突然变得扑朔迷离。
盘下药铺的是谁?
除了曹翊,她心中其实只有一个答案。
但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她不敢再用猜测下定论。
~
孙喻之在汴京有一个表叔,住在榆林巷。
辛夷专门挑了孙喻之下学的时辰去,仍是等了足足两刻钟之久,才见孙喻之和一个青衣少年有说有笑地回来。
看到辛夷,孙喻之很是欣喜。
“张娘子。”
他上前拱了拱手,示意同行的少年先进去,却引来那少年意有所指的挤眉弄眼。
孙喻之面颊微微涨红,瞪他一眼,直到他悻悻离去,这才向辛夷告歉。
“那是小生的表弟,唐突了娘子,见谅。”
辛夷对这种少年人的促狭心门儿精,并不在意,给孙喻之还礼,然后便单刀直入。
“我今日找来少东家,是想向你核实一下……当日盘下孙家药铺相赠于我的人,是不是广陵郡王?”
孙喻之猝不及防,讶异地看着她,条件反射地问:“娘子怎么知道的?”
辛夷眉眼微垂,“多谢少东家据实相告。我就不打扰你了。告辞!”
声音未落,人便施礼转头,跃上她的小毛驴,手抖了抖缰绳,径直离去。
孙喻之愣在原地。
直到辛夷离去,才懊恼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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