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
宁缺用手指拈住纸张两角伸到窗口处,窗外的暖阳春风迅速把墨迹润干,确认没有问题后,他极谨慎地把纸张对折,然后放入书册之中,还是先前那个位置。
他站起身来,把书册放入书架之中的老位置,然后走到东窗畔,向女教授先生恭谨长揖行礼,女教授微微颌首回礼。
接着他应该直接下楼,但在直身的过程中忽然间心头一动,心想这位女教授先生在旧书楼内描揩数年,想来也是书院中极了不起的人物,而且看她性情恬静和善,既然那位留书者都愿意指点,说不定她也愿意帮助自己?
做为一个身家已经过了两干两,吃顿早饭还习惯性要精打细算的穷苦少年,宁缺想来想去,总觉得不能放过这种机会,略一停顿后,极为恭谨地开口说道:“先生,学生方才读书时强行忘字形,似乎若有所得,不知这法子可还使得?”
女教授静静看着他,过了很久之后才微笑说道:“依照书院规矩,即便是术科学生在未入二层楼前,也只能凭自身悟性来看这满楼藏书,但你本无修行潜质,却凭着毅力悟出了些许道理,虽然那些道理并不见得对,但也算是极为了不起。书院规矩终不能破,那我只好送你一句话。”
宁缺深深鞠躬,恭敬说道:“多谢先生指点。”
女教授看着身前案上那些写了无数年的暮花小揩,平静说道:“观字,忘形,存意……有心无意方为念。”
观字忘形存意,宁缺知道自己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用的法子乃是拆形,距离忘形的境界还差着极远的距离,至于存意二字他更是不知何解,不由摇了摇头,口里喃喃念着有心无意方为念这六字,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此时暮色已深,往常这时候旧书楼下已经没有多少人,但今日却显得极为热闹,司徒依兰牵着金无彩的手站在最前方,猪由贤站在楼梯侧手边,而更远一些的书架深处,隐隐可以看到谢承运和钟大俊的身影。
这阵势好像是在迎接自己下楼?宁缺看着楼梯下方的同窗们微微一怔,望向身旁的裕由贤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居然……是自己走下来的?”司徒依兰惊讶地看着他说道。
宁缺摊开双手无奈说道:“我上次之前好像也是走下来的吧?”
司徒依兰笑了笑,说道:“说正事儿,书院历年来的规矩,新生入院之后便会分舍聚上一聚,总有些来自它郡甚至是外国的同窗没逛过长安城,所谓聚会也就是带着大家伙逛逛,饮些酒水说说闲话,我们丙舍也是要聚的,像我和无彩久住长安之人当然责无旁贷,所以就由我们领头,本应是数日前就办了,只是因为你生病休假,所以推到了今日,大家伙不想打扰你在楼上看书,所以就在这儿等着。”
宁缺看着身前少女,发现她已经脱了学袍,换上了件淡紫色的左襟衽裙,没有平日穿箭装时那般爽利强悍,却意外地呈现出几分大家闺秀的宁柔味道。
虽说急于回到临四十七巷向桑杂讲述今日的奇妙遭遇,但他也知道书院同窗聚会这种事情是怎样也避不过去的,更何况丙舍为了等他病愈把聚会时间推到今日,无论如何他也必须参加,左右都是些年轻人,他很直接地说道:“没问题。”
司徒依兰爽朗一笑说道:“你这爽快性子倒是不错,不像陈子贤那几个家伙,借口家中有事都跑掉了,谁不知道他们现在肯定是在哪家赌坊里。”
听着陈子贤这三个字,宁缺微微一怔,旋即想明白她说的是丙舍同学书局富商之子陈子贤,而不是那个倒在柴堆旁无法闭上眼睛的老人。
司徒依兰回首望着身周的学生们,爽朗笑道:“大家有没有什么想逛的地方,想吃的长安美食?如果你们没有想法,那就我定了。”
来自外地的学生们纷纷笑着说道没有任何意见,她乌溜溜的眼珠骨碌一转,望着宁缺忽然说道:“我们去喝诲怎么样?”
“我还是没意见。”宁缺说道。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脸,调侃说道:“上次猪由贤说你在红袖招喝酒不要钱,要不咱们就去红袖招?相信你应该也没有什么意见才是。”
宁缺一怔,刚想说自己有很大意见,却见她已经转身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听闻今日聚会放在红袖招。听到这个决定,旧书楼内外顿时变得“群情激愤”起来。
某位来自固山郡的学生摇头赞叹道:“能一睹天下第一歌耸行真容,今次长安求学真是不虚此行啊!”
某位来自大河国都城的学生郑重说道:“不错,此番定要看看大唐天子最爱的那幕舞剧。”
某位来自偏僻函谷的大唐边军前校尉认真说道:“然也,今夜诸位同窗定要好生写几首好词好句来记叙你我盛事。”
诸生纷纷摇头晃头赞叹,皆是浑身文艺气息泛滥模样,可谁都知道,这些年轻学生们真正想看的并不是歌舞,而是百度将夜吧首发传闻中领天下风月行班首的名妓,真正想做的不是诗词,而是在青楼里去覆雨翻云一番,虽然司徒依兰等数位官家小姐同行,不可能真的放浪,但能够与那些勾魂夺魄脂粉气亲近一番也是极好的事情。
宁缺抓住身旁的猪由贤,惊讶问道:“女子……也能进青楼?”
“长安城就没这些娘子军不敢去的地方,再者红袖招是宫里抬举的歌舞行,她们若说去看歌舞,谁也没法说什么。”猪由贤无奈摊手应道。
就在这时书架深处伸出了一只手,一名身材瘦小的学生慢慢挪了出来,正是那名以天才著称的临川王颖,他看着众人怯生生说道:“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
诸生看着这名将满十四岁的少年郎,面面相觑。司徒依兰轻咬嘴唇儿,眼珠儿一转,沉着脸说道:“王颖你不能去,要知道你可是丁舍的。”
大唐朝野的风气向来在朴实强悍与开放风流之间摇晃不定,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踩在两边快活地摇来晃去。尤其是生活在长安城里的人们,谈国事论意气时自然朴实强悍,谈文学论风月时自然开放风流,从来都不会觉得这两种做派有任何冲突的地方,朝廷上严肃方正的文官下朝之后会去府边的小酒馆给盲女弹首曲子,花柳巷里的开门妇人说起边塞战争时也会抹着眼泪去捐款。
所以长安城的青楼和其余地方的青楼有所差别,并不一味红灯高悬而淫香阵阵,也有箭装劲舞胡琴铿锵之时,除了那些靠指责他人为生的御史大人们,无论官员还是富商堂而皇之出现在这种地方,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
说起青楼,自然首先要提的名字便是红柚招,多少年来,那个丝竹院外从来没有招牌,但谁都知道这是长安城乃至大唐帝国青楼业的第一块招牌,有先帝和陛下夫妻的暗中偏爱,有辉煌的过往,纵是远在宁静街坊中,声名却远播万里之外。今夜的红袖招如往常一样星光灿烂,今夜红袖招春风浪漫,今夜红袖招歌舞升平,今夜红袖招无人入睡,今夜红袖招……变得有些混乱。
当那二十几名书院男女青年或羞涩低头或骄傲抬头闯进楼来,在大堂里倚红接翠饮酒作乐欣赏歌舞的富商官员们神情顿时一僵,认出其中几名女扮男装的学生身份后更是连声叹息不择路而速散。
长安城确实开放,女扮要装逛青楼这种事情并不少见,父子先后去找某位姑娘也不是稀罕事,但两辈人同时出现在一个楼子里,总归还是会有些尴尬,很奇妙的是,但凡在这种尴尬局面下,永远是长辈让着晚辈,比如此时。
司徒依兰招呼着同窗们坐下,瞧着从楼子侧门溜出去那背影有些像自家四叔,强忍住心中笑意,潇洒挥袖坐下,唤来楼里管事问道:“我知道楼里没有包场的魁巨,但我们人多把前厅坐满看看歌舞总是没事吧?”
管事早已认出这位长安著名贵女的身份,不敢怠慢,苦着脸说道:“司徒小姐……或者今儿还是要喊您少爷?您怎么说自然就怎么办。”
“你这家伙就是识趣。”司徒依兰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抛过去一片金叶子,说道:“酒水果食快些上来,今儿有大财主买单,再就是……我要陆雪姑娘来陪我,去年来你家楼里,你们说她进宫了,今儿不会还这般巧吧?”
管事面露为难之色,赔笑说道:“倒确实没进宫,只是您也知道陛下因为公主殿下归来开宴设礼,歌舞行的姑娘们练舞练的辛苦,陆雪姑娘又是领舞,所以大家特意赏了她一个月的假,如今她愿不愿意出来,那真得看她的意思。”
若说起红袖招如今的头牌姑娘,水珠儿自然算得上一个,但陆雪的身份地位又有些不同,她在歌舞行里还占着个领舞的位置,听说曾经被皇后娘娘亲口称赞过,若她不愿意出来陪客人喝上两杯,只悄谁也不好使强。
司徒依兰终究还只是位少女……入青楼饮酒欢闹总是好奇占了大部分因素,若要找那些不忌生熟客的姑娘相陪,她自不愿意,而陆雪姑娘则是大不相同,所以此时听着陆雪姑娘竟是在休假中,便不禁有些烦恼。
宁缺低着头跟着诸位同窗进入红袖招后,便拖着猪由贤坐到了最偏处……边悄悄听着司徒依兰和管事的对答啧啧称奇……边在沉痛思考今夜由谁结帐的重要问题,片刻后,他看着槽由贤同情说道:“她说今儿有大财主买单,我看来看去,大概又得是你破财了,谁叫你是长安城的坐地户兼大财主。”
猪由贤师的一声打开折扇,嘲讽回道:“很明显,今晚大财主姓宁。”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朝那管事大声笑骂道:“华绍,瞎了你的狗眼,瞧瞧我身边坐的是谁,还不赶紧把陆雪和水珠儿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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