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
极致辉煌的长河龙宫里,天下第一宴正展开它盛大的姿态。
古往今来的珍馐陈列食桉,来自各国各宗的天骄人物汇聚一堂。
那些遗落在时光长河里的珍玩宝物竞耀其辉。
绝品道术,百家秘传……雄踞现世的人族,从不吝啬在龙宫宴上展现未来。
在这风云汇聚的时刻,自信昂扬的人族天骄们,尽情挥洒才华。
好一番盛景!
龙宫宴一般连开七天七夜,这才只过去了一天一夜,就已经出现了不少璀璨的瞬间。
譬如秦国黄不东和三分香气楼夜儿的精彩对决,譬如魏国燕少飞对宋国辰己午的热血挑战。
譬如季狸一跃争古卷,照无颜徒手夺鬼珀……
这世上的风景,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寥落。
无非是彼星隐去了,此星耀。漫长时光尽星河。
在某个时刻,忽有骄横的一声响起:“至此龙门开时,也该叫天下人见识楚地风采了!”
人们纷纷望去,看到是钟离炎站起来,又纷纷回头。
龙宫宴进行到现在。最受期待的几个人,除了暂时离席的姜望,就是楚国斗昭,齐国重玄遵,秦国秦至臻,荆国黄舍利,还有那个掌控真人傀儡“明鬼”的戏相宜。
至于这个短须鹰眼的……那是谁?
钟离炎目光睥睨,只觉自己视线所至,人们纷纷避让,真是不怒自威呀!
“诸君为何不敢看我?”他鹰眼如电,霸气横扫:“怎么,偌大个龙宫,天骄云集,除斗昭、重玄遵、秦至臻、黄舍利、戏相宜之外……竟没人敢与我钟离炎相争吗?!”
这番话他琢磨很久,也想说很久了。
他钟离炎与斗昭平分秋色,同姜望难分伯仲。斗昭嘲得,他如何嘲不得!
而且他非常严谨,已经把跟他势均力敌的几个人排除掉了。这下还不震慑全场?
但话音一落——
照无颜,燕少飞,盛雪怀,季狸,中山渭孙……在场的人几乎全站起来,个个冷眼瞧着他,场面一时很凝固。
“是不敢看你还是不屑一顾,你分不分得清啊?”人群中有个声音道。
“谁说的?站出来跟我单挑!”钟离炎怒目而巡。
理国的范无术哈哈大笑,掩盖了他的怒声:“一说楚地风采,人们就期待斗昭,结果站起来的是你钟离炎,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么?你还没有我的名气大呢。出了南域,谁认得你!”
钟离炎不怕挨打,只怕丢面子,梗着脖子哼了一声:“今日叫你们认得我!”
“好小子,竟如此嚣张!来来来,就由本公子陪你过几手!”范无术一边说一边离席走来,毕竟朋友一场,他要是再不出来演个双黄,怕是钟离炎今天很难完好的离开。
钟离炎只是脾气不好,心眼不大,倒也不存在脑子不好,当下就要顺水推舟:“既然如此,本座就叫你看看,什么叫武道第一——”
殿门就在此时推开。
一个腰悬长剑,长得很是俊秀的男子,便站在殿外涌进的光芒中。
肤白如玉,白得有些刺眼。
他左手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礼盒,右手按在身前,微微一礼,澹笑着道:“我是否打扰到诸位的雅兴?”
“这是谁人?”
“白玉瑕!”
人群中响起疑问和回答。
毕竟是上过黄河之会正赛的人,还是很有些人认得。
没人能质疑白玉瑕赴宴的资格,人们只是疑虑他为何迟来。
“他好像跟姜望是一起的……”
“在星月原开酒楼是不是?”
人群窃窃私语。
白玉瑕的目光在殿内巡游,找了一阵无果,不由得问道:“净礼小圣僧不在这里吗?”
黄舍利热情地看着他:“净礼和尚有事先回悬空寺了。你有什么事情,不妨问我吧,我也懂佛!”
白玉瑕礼貌地对她道了谢,迈步往殿中走。
因为整个白玉京酒楼,能够神临的都参与了对庄高羡的逐杀,唯独瞒着负责给顾客开光的净礼。过来之前姜望还让他想办法哄一哄……这下两全其美了。
他走到殿中,遥对龙君一礼:“白玉瑕见过龙君陛下。”
长河龙君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白玉瑕,给你的请柬还是我亲笔写的……欢迎你入席。”黄河大总管福允钦作为龙宫代表,在寒暄之后,问出所有人关心的那个问题:“姜望要回来了吗?”
全场目光聚集,白玉瑕彬彬有礼,欠身道:“东家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亲自过来了。他托我向龙君献礼。”
福允钦看着那个礼盒,当然已经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但还是问道:“姜望送的是什么礼?”
“容我奉上!”
白玉瑕一掸衣角,潇洒迈步,从大殿中央,一直走到龙君敖舒意的宝座之前,越过了所有人的坐席,将手上提着的礼盒打开来,高高捧起——
礼盒中赫然是一颗覆有血污、犹带怪异笑容的人头,恍忽如生!
在一众天骄骤然的死寂中,白玉瑕高声道:“一直以来,暗中支持水族奴隶生意、借此掠取大笔财富的庄国国君,真人庄高羡,授首于此!”
“当然,奴役水族只是他的罪行之一。此獠在位期间,擅杀忠良,肆行恶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牺牲数十万国民,以得洞真之阶。失道无德,罪无可恕!
“东家截道于长河,千里逐杀,最后斩庄高羡于庄境之中,为天下除此大害。并以此颅,敬呈龙君,以证人族水族之谊!”
举座无声!
天下天骄还在龙宫宴上争先后,姜望却已提剑杀真人!
这当中定然还有隐情,定然不是李一横剑退苍瞑那么简单直接。但庄高羡的头颅在此,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尊位之上,敖舒意也沉默。
虽然不知道庄承乾具体用的什么手段,隐藏了子孙体内的水族血脉。而庄高羡一直到死,都未肯暴露这一点。
但姜望是知晓真相的人。
已经杀死庄高羡,再彻查其身,不难朔源。
一位身怀水族血脉的人类,成为了人类正统国家的正朔天子,这是莫大的惊闻。这样的事实,更能够把庄高羡钉死在耻辱柱上,举世无人为其翻身。
可姜望没有选择这么做。
当此之时,庄高羡的罪行已经由枫林城域的亡魂证明。
而暴露庄高羡的水族血脉,一定会引起人族和水族更深的矛盾。
庄承乾对清江水族的利用、庄高羡对清江水族的奴役践踏,反应的大背景,是中古以来水族地位的急剧下降。至荆太祖镇杀神池天王,而跌至谷底。
庄高羡的水族血脉一旦暴露,只会让舆论的重点发生偏移。
人族会问,水族藏血为人君,究竟有何企图?庄高羡牺牲枫林城域数十万人,也有可能被有心人引到更大的阴谋论里。譬如水族对人族之恨。这几乎是无法解释的!
水族也会问,庄高羡乃是庄承乾的嫡血,再正统不过的天子,好好的皇帝当着,竟一旦受戮。难道身有水族血脉,就是该死的理由?
这一份礼赠,诚如姜望所言——
“以证人族水族之谊。”
他杀死庄高羡,揭穿庄高羡的罪行,但并不揭露庄高羡的血脉,因为他并不以血脉为庄高羡之罪。
那个缠绵病榻,收到喜报得知儿子以第一名考进道院,终于闭眼长眠的父亲,一直告诉儿子的是——
你的选择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而不是你爹是谁,你娘是谁。
小镇之中勤恳的药商,凤溪边上浣衣的女人,也生了个世所瞩目的天骄!
大殿之中有短暂的沉默,片刻之后,长河龙君道:“姜望的这份礼物,用心良苦。朕,收下了。”
那载着庄高羡头颅的礼盒,就此合拢,也隔断了人们惊疑的目光。
白玉瑕拱手一礼:“那白某也就告退。”
又面向龙宫众人:“欢迎大家来星月原白玉京酒楼做客,我们酒楼汇聚天下名厨,收藏六国美酒,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咳!”福允钦咳了一声,止住他意犹未尽的宣传。
暮鼓书院的季狸出声道:“白兄不留下来参与龙宫宴吗?”
越国与暮鼓书院如此之近,朝中也多有书院弟子,他们两个都为人中龙凤,自是认识的。
白玉瑕停下来,略想了想,笑道:“我白玉京的人,自来不甘平澹。相较于在龙君的庇护下嬉闹,我还是觉得,逐杀真人更为刺激有趣……”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拱手绕过一圈:“诸位请慢饮,玉瑕告辞!”
已经拉开架势准备打一场友谊赛的钟离炎,被全场晾在一边,恨得后槽牙直痒。
这样赤裸裸的炫耀真是让人讨厌啊!
偏偏没有办法反驳。
谁还能宰个真人来唱对台戏?
庄高羡罪大恶极!该死!
姜望有眼无珠!当笞!
白玉瑕都请了,不知道请钟离大爷帮忙?岂不知为民除害,正是钟离大爷所愿!?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已经把装着头颅的礼盒拿在手上,出声问道:“庄高羡头颅在此,尸身呢?”
白玉瑕回答道:“烧了。为免他死得不彻底。便是这头颅,里面也都烧过一遍。”
福允钦点点头,他也只是不想庄高羡的水族血脉被更多人知道,姜望他们若是未处理干净,他也会帮着处理一下痕迹。此时又道:“真人也杀了,礼也送了。不知姜望现时在忙什么事情,竟无暇回返。那件事情,难道比龙宫宴还重要?”
白玉瑕轻轻一笑:“陪他的妹妹。”
而后转身离开。
这是道历三九二三年的春天。
姜望终于可以向全世界宣告他亲妹妹姜安安的存在。
……
……
白玉瑕走了,宫殿大门再次关上。
只留下一个姜望千里逐杀真人的消息,如巨石击水,砸得心海一片浪,人心不再平静。
那可是当世真人啊!
在现世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座上宾。
一个国家哪怕再弱小,底蕴再差,只要出了一个真人,顷刻脱胎换骨。略略经营,便可称区域强国。
神临杀真人,不曾见于史书!
但自此以后,当录于史笔。
后人遥望当今这个时代,怎么写,都绕不过“姜望”这个名字了……
历史即是最大的荣耀。
而又有多少人会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某次龙宫宴上,谁谁谁做了什么呢?
除非现在有谁跳出来,给龙君一剑,那或许会被记住!
姜望的确不必回到龙宫宴,龙宫宴上人人都需眺望他。
龙君先时说,宴上若无姜望,失色良多。
本只是客气话,现在竟成真言!
叶青雨在这时候卸了弦、收了琴,不紧不慢地将一些龙宫独有的佳肴包好,然后出声道:“青雨也要先向龙君请辞。感谢盛情招待,龙宫风景,青雨此生难忘。”
福允钦看着这个就连打包都脱俗出尘的女子,用眼神表示疑问。
叶青雨一脸认真地道:“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出门的时候忘记留食。我心里放不下,须得回去瞧瞧。”
福允钦笑了笑:“龙宫宴乃天骄之宴,没有不让客人走的道理。青雨姑娘请自便。”
叶青雨再次礼过,翩然起身。
“叶姑娘是要回云国吗?”整个龙宫宴上最有重量的人,在此刻开口,笑容和善可亲:“正好我有一笔生意在贵国,我们同去可好?路上也可商讨一些合作细节。”
叶青雨循声看向大齐博望侯,但又恰恰接住博望侯旁边那位冷艳美人的视线。
李凤尧的声音霜冷但轻:“他说的是,我们。”
“啊对对对。”重玄胜连忙补充道:“是我们同去。这笔生意呢,李家姐姐也是有干股的!”
叶青雨看了看他们两个,含笑而礼:“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两位都是世间英才、良善之家,能与同行,我所愿也。”
三人于是一起离席,同辞此宴。
叶青雨仙姿出尘,李凤尧高挑冷艳,走在重玄胜的两侧,都更显婀娜。
在往殿门走的时候,叶青雨忽然心有所感,扭过头去。
坐在殿中位置的那个名为玉真的女尼,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叶青雨轻轻点头,作为示意。
她们的目光短暂交汇,平静错开。在白云之上,在红尘之中。
夜儿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只觉这龙宫殿门,何似空门!一个走在外面,一个坐在里间。
眸里的兴致慢慢散去了,只有不出声的幽幽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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