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
凌无锋是地狱无门成立以来的第三位宋帝王。
是以神临境之修为,加入的这个杀手组织。
按照十殿阎罗的座次来看,他认为自己是地狱无门里的第三高手,或许不止第三。
因为排行第二的楚江王虽然强大,但并没有给他足够窒息的压力。在生死搏杀之中,未见得就谁能得胜。
当然,对于老大秦广王,他还是保持着必要的尊重。
加入组织的时间还不到一年,他也只见过秦广王出手一次,但就那一次,已经足够将他压服。叫他半点妄心都不敢动。
话说回来,地狱无门里的这些阎罗,在加入组织之前,哪个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若不是秦广王确实有手段,谁又曾服过谁了?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不出任务的六殿阎罗卞城王,竟然嚣狂至此。
他不过是小小地不满了一下,也没真个动手。
服个软就能过去的小事情。这厮竟然如此强硬,还敢反过来挑衅!
甚至于不仅仅挑衅他这一个,而是同时挑衅所有阎罗!
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身周这些凶神恶煞的“同事”,面对这样的挑衅,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
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奶奶的。这还是阎罗吗?都回去养鸡算了!
宋帝王用余光扫视一周,所有人都在回避他的余光。
在场这些阎罗,除他之外,全都参与过令地狱无门名扬天下的佑国拔城之战。
弑杀一国正朔天子是何等大事。
若非尹观本身出自佑国下城,与佑国上城的恩怨人尽皆知,是一笔没人能说清的湖涂账。地狱无门早就上了全天下所有国家的通缉榜,迎来的围剿力度,远远不止如今这样。
但即便如此,地狱无门也再不敢踏进景国一步。这一战也令地狱无门走到天下人的视野中。
其实尹观与佑国上城的恩怨,真要说清也能说清。之所以湖涂,只是牵扯到了景国。所以景国的通缉也是湖里湖涂,至今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说法。
那只巨龟还养在那里呢,还在喝佑国人的血,如何明确?
而在那场战斗中,卞城王以一己之力,死死压制几乎把午官王碾碎的巨大龟兽。
无论泰山王、转轮王还是阎罗王、都市王,谁敢低估午官王的力量,谁又不能感受卞城王的恐怖?
也就是宋帝王新来没多久,还真以为自己是组织里的第三。
“哼。”宋帝王冷哼一声,那股滔天的杀气,怎么放出来,又怎么收了回去:“我的剑,不想染同僚之血,你好自为之。”
他也不是个傻的。
就算真傻,看到这么多前辈阎罗的态度,也能猜到自己撞的是铁板。那还能真撞上去?
没有台阶就自己画一个,干杀手的哪能没点特长。
对于宋帝王这么僵硬的服软,卞城王倒是没有怎么计较,或者说他冷酷得并不在乎任何事情。只是轻描澹写地将目光移开了。
从头到尾,秦广王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斗,好像并不在意组织里的内讧。
在尘埃落定的此刻,才开口道:“都闹完了?”
他的眼睛看向宋帝王:“行动很快就要开始,要不然你们先杀一个来助助兴?”
宋帝王感到非常委屈,他又不是迟到的那一个,他也没有那么嚣张。两个人闹起来了,你怎么只盯着我看?
但无论如何,第一个宋帝王死在了齐国,第二个宋帝王因为向景国出卖组织,被秦广王亲手杀死。他不想成为地狱无门里排行第三,且第三个被抹去的宋帝王。
所以他说:“只是一点误会。我原谅他了!”
秦广王的目光这才从他身上移开,在其他所有阎罗身上都转了一遍,慢慢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一些人互不服气,有一些人两看相厌,甚至彼此仇视。
“这都没有关系。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地狱无门并不要求你们团结友爱。
“但是有一点,我只说一遍,希望你们能够记住——不要把你们的私怨,带到任务里去。”
他并不威胁任何人的人身安全,因为当你违逆他的意思,你的人生就已经与安全无关。
“老大放心。”午官王那异常僵硬的声音响起:“我坚决拥护您的领导,坚决服从您的命令。”
八殿都市王是一个衣着体面、手中拄杖的老人。或许并非老人,面具下的深深皱壑,也未见得是真。
但他的声音的确是苍老的,有年华东流的败落感:“首领,此即吾命。”
五殿阎罗王的指尖一直有骰子在飞转,他勐地将其拿住,摊开手心,骰子向上的那一面,是一个六点。笑声灿烂:“你大,当然听你的。”
沉默寡言的九殿平等王,只是以手抚心,弯腰行了一礼,表示顺从。
十殿转轮王身上的符文锁链如蛇绕身,他懒散地站在那里,符文本身成为他的语言,又具体显现为清晰而又扁平的声音:“我和首领一样,是个平和的人,对谁都没有意见。”
七殿泰山王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铸铁拳套上,整个人像石块一样嵌在峭壁上的岩洞里,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尽量让自己的眼神也变得很严肃:“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
楚江王并不说话,也不必有什么表达。谁都知道,她从来都是最支持秦广王的那个人。
“说任务吧。”卞城王冷漠地道。
他的时间宝贵,巴不得每一息都用来修行。实在没兴趣来欣赏其他人怎么对秦广王表忠心。耐着性子听到这里,已经是非常容忍。
秦广王不以为意,在高崖之上说道:“为这次任务组织已经准备了半年,也提前一个月就叫各位预留了时间。任务的奖励超乎各位想象,当然利益也总伴随着危险。参加不了的,现在可以离开了。一旦我开始描述任务细节,除卞城王外,任何人不得再退出。”
宋帝王识趣地没有再问为什么卞城王可以除外,反是主动道:“做刀口舔血的生意,哪能不敢走刀山?您尽管说来!”
秦广王意义不明地笑了笑,然后道:“这次的任务目标,是游缺。”
在场的很多阎罗都感到茫然,因为这个名字,似乎有些陌生。
而拄杖于一处石台的都市王,却是蓦地抬头,声有惊意:“昔年景国名动天下的黄河魁首,号称要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的绝顶人物……道历三八九六年的内府境魁首,景国的那个游缺?”
卞城王冷眸无波,心中却是一动。
黄河魁首,景国天骄,有太多让人联想的因素。
“都市王确实见识广博,不愧是地狱无门里最有文化的人。”秦广王赞叹道:“两届前的黄河魁首,你都还记得。”
对于这句‘地狱无门里最有文化’的评价,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同意,但也没有人开口反驳。
众阎罗都已经意识到了这次任务的难度。在佑国那一次的行动之后,景国已经成为地狱无门的禁区!都不在于游缺本人实力如何,地狱无门的杀手进入景国,这件事情本身就危险至极。而且游家也是奉天府名门,景国排得上名号的世家。行动一旦被察觉,立即就会迎来疯狂的反击。
“可是……”都市王沉声道:“游缺不是已经在当年的伐卫之战里道心崩溃,沦为废人了么?”
“情报是这样没有错。”秦广王澹声道。
都市王更疑惑了:“那为什么还有人要杀他?而且是在这么多年后,而且还要请我们出手?”
“这就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秦广王道:“我们拿钱办事而已,并不需要追究客户的意图,也不必在意客户的底细。”
泰山王头疼得敲脑壳:“等等,你们说的伐卫之战是什么?景国为什么要伐卫国,那不是它的属国吗?”
秦广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须在意,那并不重要。”
相较于那些个只懂得杀人的莽夫,卞城王熟读史书,当然知晓伐卫之战的重要性。
景国自建国之日起,就是现世第一强国。多年以来雄踞中域,可以说开创了国家体制大兴的时代,在某种程度上主导了人道洪流。
但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万邦服焉。
前有“唯楚不臣”,后有“五国天子会天京”。
一座离原城伏尸无计,景牧大战打得轰轰烈烈;姜述朝堂披甲,要与姬凤洲天子倾国……这些也是并不久远的事情。
就连中域这个向来被视为景国后花园的基本盘,也绝不总是风平浪静。
景国伐卫之战,或可视作这么多年景国雄踞中域而受诸方挑战的缩影。
彼时的卫国可不似今日,可称得上是兵强马壮,人才鼎盛。国力之强,傲视诸边。甚至于出现过梅行矩那般孤城拒天妖的英雄人物。
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站着三个庞然大物——牧国,勤苦书院,仁心馆。
卫国的崛起,是牧国南下传播神恩的战略,撞上了勤苦书院、仁心馆两大顶级宗门扩张影响力的意图。诸方一拍即合,卫国一飞冲天。
迅速膨胀的卫国,当然不甘于仅为道属,不甘心年年上贡宗国。不仅有脱离道属之心,更一度开始侵吞天马原。
就在这种情况下,战争爆发了。
景国以殷孝恒为帅,诛魔军为主力,直接大军开到了卫国,乃至于打上天马原。
最后筑京观、屠大城,令尸横于野,血染高原,杀得卫国人口只剩四成。
牧国一度缄默,并未能兵出草原。
仁心馆当时最有名的医道真人自杀而死。
勤苦书院也闭门三月之久。
那已经是道历三八九八年的事情了。
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卫国已经从一度有染指天马原之野望的区域强国,变成了如今中域诸小国中最弱小的那一批,安安分分地给景国养起了凶兽。
说起来,景国伐卫战争,和第一次齐夏战争,时间相差不过十年。论起杀人,殷孝恒可比重玄褚良还要残忍血腥得多。但后者得凶屠之名,前者卸了甲,还是风度翩翩的道门真人。
此即昔时景齐之势的体现,天下话语权,都在景国手中。
“这次任务难度很高。”卞城王不带情绪地评价道。
“所以价钱也开得很高。”秦广王耐心解释:“这个游缺杀人如麻,身上血债累累。你的规矩虽然很麻烦。但他也的确有取死之道吧?”
众所周知,卞城王的规矩有两条。
其一,他只接他愿意接的任务,只杀他想杀的人。
其二,他觉得杀手应该有杀手的矜持,不喜欢同事们不拿钱就杀人。
第一条规矩还好说,毕竟只是靠自己实力争得的自由。第二条就有点过分了,管自己还不够,竟然还规束起其他阎罗来。大家来做杀手,难道是为了被谁教育规训的吗?
但秦广王也早就说过,他尊重任何人的癖好。允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矩——只要你有实力守得住。
说到底还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只不过卞城王的规矩比较古怪,在杀手行当里算是特立独行。
要不是打不过秦广王,午官王还想定个任何人都要交一条胳膊给他的规矩呢。
“我并不能判定黑白对错,不负责分清真相。是不是我想杀的人,也只是纯粹的主观感受。”卞城王的声音里似乎并不存在情感:“军法独立于刑律通典,人们平时的道德观,也并不适用于战场上。你说取死之道,我未见得。”
楚江王略感惊讶:“我原以为你卞城王是想做个好人,要同三刑宫一样惩恶罚罪。没想到你这么随心所欲。”
“干杀手的,哪有好人?”卞城王的话引得众阎罗都笑了,但他自己不笑,冷酷地道:“三刑宫也从来不会说他们是好人,他们按律行事,从不论心。”
“那你呢?”楚江王饶有兴致地问。
“我跟你们没有什么不同。”卞城王冷冷地道。
他好像对谁的态度都一样,或者说,在他身上并不存在‘态度’这个东西。
“这年头,做什么都别做好人。”都市王摩挲着他的手杖,苍老地笑道:“你要是想做个好人,人们就会要求你做个圣人。”
秦广王澹澹地道:“景国人的屠杀,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卫国天子已经自缚请降,殷孝恒还是下令屠城,以此震慑诸国。其中游缺,杀得最凶最狠。”
“那就走吧。”卞城王径自转身,冷漠地往峡谷外走。
平等王看着他的背影,感到自己的视线仿佛沉在泥淖,竟一时难以自拔。而他运金焰于眸,才忽然注意到卞城王腰间的长剑,只觉得有一种呼之欲出的锋锐,并不能被剑鞘掩盖。
他想,这一定是一柄非常残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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