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枝 !
第一九五章 农庄
浓荫绿树掩映的农庄里,竹墙黛瓦炊烟袅袅,一片安谧井然。
院子里的空地上,傅百善满意地看着面前码放齐整的银锭,仔细清点了一遍后对着大弟傅千慈笑道:“这几年你跟着吴太医倒是学了不少东西,连怎么冶炼金石都晓得了!”
已经虚岁十三的小五靠在墙角一块突出的砖石上,拿了帕子胡乱抹了额头上的汗水,又挺了挺有些单薄的胸膛道:“这些不过是将银器融了,在模具坯子里重新铸成,只要炉火的温度足够不值当些什么!要说天纵奇才我师娘吴夫人算是一个,她正在提炼一种辟谷丹药,说是吃一颗就能管三天饭。不过是悄悄背着我师傅炼的,我师傅还千叮万嘱地不让我学!”
傅百善哈哈大笑,趁机揪了一下小五还有些婴肥的脸颊,满意地感到其间的丰盈,于是又关切问道:“心口还时常痛吗?吴太医开的药还常吃吗?”
小五蛮不乎地拂开姐姐的手,复又有些沮丧道:“早不痛了,只是怕你们担心就常备了一些强健心脉的药丸在身上,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就吃上一颗!从前爹爹失踪这么久,我半点忙没帮上不说,还不知花费了家里多少银子,我师娘曾说那些钱可以打造一个跟我等身的金人了!”
那年傅氏一家到云门寺参拜,在山脚遇到受徐玉芝指派的匪人截杀,小五就是在那时被充当匪人的徐直一掌伤了心脉。这些年虽是一力调养,小五渐恢复了些生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到底还是亏了根底,比寻常的孩子生得要文弱许多。
想到这里,傅百善对害了大弟的徐直便有些忿恨。一个成年男人为了逃脱己身竟然出手伤一个刚刚八岁的孩子,果然是与虎狼一般的铁石心肠。旋即想到此人当初不过是徐玉芝手里一把泄愤的刀而已,恨他又有何用?
更何况此人早已惨死他乡,自己又有过只追究主凶其余不再声讨的承诺,只得按住心头的燥气温声道:“钱财挣来就是花用的,不过是跟你等身的金人,就是座金山只要能换你安好,爹娘都不会皱眉的。如今你一意学医,小六一意科举,日后说不得还是我傅家的一段传世的佳话!”
小五神情便有些羞赧,“我俩约定一人在凡世为良医,一人入朝堂为良相。这是因为大姐身为女子尚能出海寻父,是我辈男儿的楷模,我们俩为人子者也不能相差太多!”
今年春天傅家二房排行小六的傅千祥过了童子试,名次虽只是中游,却成了青州府年纪最小的秀才,引得人人称羡不已。放榜那日,傅氏族长特地包了十两银子的红封过来,特特嘱咐小六要好生读书以光宗耀祖庇佑乡里。
自那年举家回青州为傅老太太过六十大寿之后,家里的糟心事一桩接一桩。
及至后来父亲失踪长姐出海,往日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分散四处各居东西。两兄弟自知年纪小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在课业精进自己。两人除了每隔十天往返一次青州看望家中的母亲,其余时间就在儒学或是吴太医的医所里潜心苦读。左邻右舍如今提及这两个斯文懂事的孩子,谁都要一翘大姆指。
小五人小鬼大,挨了一下姐姐的胳膊挤着眼睛道:“我听说八月十六那天是个绝好的日子,裴大哥就要敲锣打鼓地过来提亲下聘交换婚书了,没想到兜转一圈他最后还是成了我的姐夫!去年这时节我和小六还在慨叹,可惜这么好的姐夫要便宜给别人了,说来说去还是我大姐姐最厉害!”
已经过了夏日最炎热的时节,午后的微风拂过女郎玫红纱绣浅彩折枝海棠纹的衣裙,傅百善脸上便有些殷红,扯了几乎和自己一般高少年的耳朵,薄怒道:“胡乱喊什么?”
少年身形像猴子一样灵活地一扭,站在一边正色道:“魏琪姐姐在嫁到京城前到登州耍,曾叹息道裴大哥其实早被大姐吃得死死的,从你很小的时候人家就等你长成。他大你整整八岁,要是你再不松口嫁他,只怕他要立时学王老虎抢亲!”
王老虎抢亲是街肆酒坊里伶人们传唱最为广泛的一个段子,说的是前朝兵部尚书之子王天豹喜爱贫家女秀英,偏有勇无谋又心痒难耐闹出无数笑话,最后靠抢才赢得美人归的乡间俚剧。
傅百善从未被兄弟如此直言打趣,饶是她性情沉稳也羞得就要捶人。
屋子里的宋知春正巧抬头瞧见,连忙站在窗户前大声呵道:“小五你这个皮猴又在瞎闹,这样大的日头也不知提醒你姐姐找个阴凉地好生躲躲。珍哥你自个也不警醒些,好容易白了一点的皮子当心又黑了。两个人赶紧回屋呆着,桌子上有冰镇的酸梅汤!”
听见母亲的呵斥两姐弟不敢再玩笑,都规矩地进了屋子。穿了一身鸦青缎绣三多如意纹长褙子的宋知春放下手中的账册,扯着女儿的胳膊肘左右细看了一回,有些嫌弃地撇嘴道:“前儿拿去的膏子你到底让荔枝给你用了没有哇,这皮色儿怎么还是有些发黑呢?”
要说宋知春眼下最忧心的事,无疑就是女儿的样貌了。其实姑娘正值好年华,身材高挑腰细腿长,额头饱满双眼有神,哪哪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偏偏因为出了一趟海,一身的白皮儿尽变成了蜜色,捂了这么久又用了好些药汤,怎么就无效呢?俗语说一白遮三丑,那一黑不是曝三短嘛!
小五不怕死地继续撩拔,“大姐,咱娘替你着急了,生怕裴大哥不要你呢!”
因为丈夫和女儿都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宋知春一扫往日的缠绵病色,连精神头都要健旺许多,如今更是家里家外事事亲力亲为,恨不得把往日耽误的事情全补起来。今日到农庄玩耍时,也不忘记把账簿拿出来盘点一番。
她安然坐在竹榻上,由着一双小儿女斗嘴,最后自个也撑不住笑了。扬着头傲然道:“我这千般万好的女儿许给他,是他上辈修来的福气,只是你俩这一波三折的,我是巴不得赶紧把事情办了。我和你曾姑姑商量好了,裴青反正没有正经长辈,等你俩成亲后,就在旁边置一处两进的小宅子。他在青州卫上值时,你就回来与我作伴,还跟当姑娘时一般自在!”
原先宋知春对裴青还有诸多微词,无父无母没有家族依靠。这个年头,没有亲族依傍简直是两眼抹黑一般,不但费心费力还容易被人当成软脚虾踩踏,这样的人家主妇势必会比别人活得辛苦一些。
但是转过头一看这竟成了妙处,女儿过门后就可当家做主,还没有婆母小姑叼挠。新宅子就隔一条街,女儿回娘家就跟串门一样方便,有什么事顿饭的工夫就可以知晓。再者,等女婿回家后把院门一关,小夫妻就可以过自己的小日子,两下都不耽误。
所以现在的宋知春越发觉得这件亲事结得好,原本她还准备回趟广州,在那间密室里取些稀罕物件出来作陪嫁。是女儿自个说日后都是小门小户,嫁妆太过丰厚难免打眼。加上裴青刚刚升职得意太过不好,若是招同僚嫉恨更会徒惹事端。
宋知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那个宅子不过两进,小夫妻两个住正正好,嫁妆太多的确太过打眼。跟丈夫商量过后,就把东西全部折成日升昌的银票整整有五万两,细细地装在一只紫檀嵌珐琅面的匣子里,打算做为压箱钱放在女儿的嫁妆里。
除了这些还有各式摆在明面上的金银头面,家俱布匹,林林总总地写了指厚的册子。傅满仓看了之后还直道简薄了,一连几天猫在书房里给从前相熟之人写信,务必要淘换些可以传家又不碍眼的宝贝过来给女儿当嫁妆。
傅百善一股脑喝完已经放温的酸梅汤,抬头看了一眼屋子后问道:“爹爹怎么没见人影,今天这是最后一批银锭了,是放在庄子上还是运回城里存在银号里头?”
宋知春想了一下道:“全运回城里存上吧,那是你自个的私房,放在银号里生几分利息也是好的。只是不知裴青在青州卫还能呆多久,要不然多置办几处宅子铺面租赁出去也是使得的!”
然后又拔拉一下案几上的算盘珠子没好气地道:“你爹能去哪里?一错眼就去伺弄那些你们从倭国带回来的金贵物事,喊了好几个善农事的老人儿天天混在田坎上。千选万选地选了最好的上等田,等那个金果果出了苗生了藤蔓之后,又起垄整畦扦插在沙地里、干地里、黄泥地里,说是要检验出这东西最合适的生长地界。你爹整得跟跟农神爷爷下凡一般,偏偏那些老农也信服他……”
日头从廊檐下半掩的竹帘映过来,室内桌椅条几上便有些深深浅浅的印子,傅百善耳边听着母亲明则抱怨实为自豪的絮叨,心头便觉得一阵岁月安好。
低头在案上银錾高脚盘里摸了一把松子缓缓剥出里面的细仁,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爹爹对自己的差事是怎么打算的?前个……七符哥过来还在问这件事,青州卫魏指挥使给爹爹安排了一个六品武德将军的位置,大概是跟粮米采购税银征缴有关,跟他从前的职位倒也有些相干!”
宋知春说起这件事也有些犯愁,放下手中的账簿道:“你爹这趟回来,除了对庄子上种的苗苗有几分热情之外,对什么官呀什么职位呀都有些淡然了。”
踌躇了一会儿,宋知春压低声气道:“你爹一向心气高,这回他虽是自愿去倭国牵线搭桥玉成邦交,但是在那边委实吃了大苦头。回来后熬了几宿写的那些个上表陈书又如石沉大海一般至今无半点音讯,瞧着象是灰了心,我猜想他一时半会也不想再去劳心劳力了!”
傅百善想起当初在倭国砺木山阴暗潮冷的矿山坑里,找到形容枯缟的父亲时,那份悲怆和痛悔至今记忆犹新,叹息一声便不再出言相劝,心里想只得辜负魏指挥使的一番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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