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 !
第1142章 皇建有极
“卿之言,深得朕心!”
官家对章越道。
官家深信自己眼光,自己没有看错,章越确实是王佐之才。
章越的三条建议都是消弭党争的办法。
章越道:“改官制,目的就是中央集权,权操于主上。臣从没有听过在‘中央集权’下有什么党争的。”
以清朝前中期而论,文官阶层完全没有与皇权对抗的可能,如此党争也就无从谈起。
“修新法,可厚民生,让利于民,也可以明新法之美意,以扬陛下之惠泽。”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邢恕曾对蔡确说过。
“今相公既有时与权矣,何不乘此势,稍收用旧人及更改政事之甚不便者,以合人心而固公位乎?何为汲汲而但随众人已也?
当时官家有召回司马光等旧党之意,蔡确表示了反对。
邢恕劝说蔡确说,这乃是大势所趋,你与其坚持反对,倒不如利用现在的权位,主动接纳旧党,修缮新法,以巩固自己的相位。
蔡确听从了邢恕的建议并道‘蠲省有司之烦碎,以安慰民心’,对新法一些负面的地方进行改正,以减少反对和批评。
历史上元丰后期,新党确实主动改善与旧党关系。官家和蔡确都意识到党争这一割裂带来后患。
不过后来的旧党官员如吕陶、苏辙等坚持以君子小人之分。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便是伐党项。天下之事唯独军功最容易积攒威望,也是最容易败掉威望,请陛下征大臣子弟,或从军或为守令于陕西河东各路!”
官家闻此色变道:“此举恐遭非议。”
章越正色道:陛下伐党项无论是胜是败,这些人一个个作壁上观,只作闲话家常,若不是切身利害,这些人如何明白,国家兴之亡。”
“再说臣的长子尚在环庆路督军,其他人焉敢二话!”
“臣以为只要办到了这三点,便可皇建有极。只要皇建有极,那么天下便没有党争可言了。”
官家听到皇建有极这句话,一等傲然之意溢于言表。
这是一切做皇帝追求的功业。
这句话的意思由皇帝来亲自建立天下最中正的准则。
官家道:“听卿一言,朕方知从做皇帝到皇建有极,还有这么长的一段路要走。”
章越道:“陛下,其中也不难。只要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此三点,则皇建不难。”
不是有权利没有义务。
中央集权对君主的要求极高。
借着‘皇建有极’章越反过来向天子提出三个要求,分别是律己、量宽、身先。
官家道:“朕允之。”
章越心道官家这三点上办得还不错,但后来的徽宗就坏了。
特别是律己。只要皇帝能办到这一点,能力差一点没关系,国家再如何都有得救。便似崇祯,后世也多替他惋惜,觉得换了太平时会是一个好皇帝。
反观徽宗平日如何不说了,金兵第一次南下,居然将皇位传给儿子自己跑了,搞了政治二元化。
这点上崇祯坐皇帝就比你强了一百倍。
崇祯是可以走的不走,你是不可以走的走了。
官家道:“朕何尝不羡太祖清扫宇内,更立制度,但中兴之业朕未必办得到,总要子孙后代能办到。”
章越道:“陛下放心,我大宋之国运必不绝如江海,无穷如天地。”
官家笑道:“听君一席话,朕也明白了。兰州胜与不胜也就那般,但事总要办下去。”
官家这一刻终于将执着于眼前兰州的胜负之心放下,而是放眼望向更遥远之处。
章越看着官家的神色心道,人总是要一步一步成长的。
大家总是有这样的体悟,苦苦追寻的,却一直求而不得;在突然放下的一刻,他反而会主动来到你的身边。
天下有太多事,不以你个人意志为转移了,但只要你将手头上的事办好了,就能一步一步靠近目标。
……
元丰三年的五六月之交。
夏雨浇打着藏青的黄河,奔了一日的人与马争相在清澈见底的黄河边饮水。
党项国相梁乙埋直接取下毡盔,在黄河边上兜了一大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直到喝了大半饱,他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梁乙埋看了一眼身后数千随他狼狈逃窜骑兵怆然而立。
数日之前,李宪率领前一日被击溃的蕃军卷土重来,而温溪心亦率众追击。
梁乙埋仓皇从兰州侧渡过黄河,但渡了一大半时,宋军齐至对留在南岸的党项军发动攻击。党项军溃败,不少等不了上浮桥的,争相泅渡黄河,淹死了不少。
之后随着梁乙埋渡河的兵马也不走运,遭到了宋军王厚部,苗授部的伏击。
几十万部族兵马都心无战意,犹如惊弓之鸟,宋军一冲即尽数溃散。
党项大军溃散后,梁乙埋率数千心腹轻骑逃至此地,沿着黄河逃窜了两日的兵马,又渴又累。
梁乙埋喝了些水,定了定神,一旁的梁乙逋拿了些干粮给他。
梁乙埋嚼着干粮,心道这一次攻兰州,少说折损了十万兵马,虽说其中过半都是强迫来的及附属部族的杂兵。
但是分属党项的精锐和部族也损了不少。
元气丧失不少,怕是没有两三年恢复,以后不能再大举攻宋了。
不过对损失,梁乙埋不太在意,游牧民族本就不提倡忠诚二字。他们信奉‘唯强是尊’,‘服膺武力’的丛林法则。只要你足够强大,他们就会对你唯命是从。
削弱了其他部族势力,说不定党项本族统治更有利呢?
梁乙埋对梁乙逋道:“当年有洮水败于章楶,而今我仍是大白高国的相国!”
“建国之难也是如此,所以要一代一代地拼杀下去。”
说到这里不远黄土坡上几名士卒仓促地奔下,甚至滚下坡来,片刻坡上出现了一条兵线,一个写着‘宋’字的炎炎大旗。
一将于旗前打马而出看着山下零散而坐的党项兵大声道:“西贼,泾原将彭孙在此等候多时了!”
“阿郎随我!”
梁乙埋立即窜身上马,转身就走。梁乙逋惊慌错愕片刻,听梁乙埋一声呼喊,立即跳上马追他而去。
梁乙逋与心腹数骑追上了梁乙埋身后,绝大多数党项兵都没反应过来,连山坡上的彭孙也是愕立在当场。
梁乙埋伏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从黄土坡上杀下的宋军,坡下昔日那些骄悍一时的党项兵卒或呆立当场引颈就戮或磕头捣蒜匍匐乞命。
唯有三五名之士尝试一战,不过一照面便被砍翻在地。
梁乙埋别过头来,双腿夹紧马腹,耳边只有咻咻的风声。
梁乙埋不闻不顾,只顾着疾驰与其子一连奔出十几里,马都累死了方停下。
他们数人疲惫至极躲在一处梁峁的沟壑里。
数人都在喘着粗气。
“这里是咱们的地界,宋军不能搜索太久,伏上一夜次日接应的兵马便来了。”
梁乙埋对其子言道。
其随从道:“现在都是自家境内,咱们死伤不到哪去。总比当初宋军跨瀚海攻灵州好多了。”
梁乙埋听了心定。
当时攻下宋军大营后,士卒们宋军将士首级尽数砍了,筑成京观,以此夸耀武功。
“爹爹歇息一会。我在此盯着。”
梁乙埋点头答允。
听着梁上不断有骑兵奔驰而过的声音,梁乙埋带着慌张的心情,合甲抱着毡盔小憩起来,居然还做起梦来。
梁乙埋梦做得正好时,鼻尖一凉,旋即听得头顶上有水溅落。
他看着左右,他们脸上都有股难以言喻之色。
鼻尖上的水从何而来?梁乙埋伸手一抹,居然有股腥味。
他抬头一看顿时怒从心中起,一名落了单宋军居然站在梁上,对着沟壑撒尿!
偏偏还尿在他的头上。
梁乙埋不敢动弹,只好忍辱受之,待对方尿尽过去。
好容易等这名宋军重新系上裤带,哪知对方随身的刀鞘一失手丢在沟壑边缘。
这名宋军骂了句娘,只能弯腰伸手去捡。
梁乙埋见旁人有所异动,欲阻止对方时已是晚了。去取刀鞘的这名宋军被一只手拽入了沟壑中。
亲随的利刃一刀扎进对方的脖颈中。但对方摔入沟壑前的大呼却喊了出去。
当下十几名宋军持着兵器从四面赶来:“梁下有人?”
“阿九,你可活着?”
梁乙埋闻言惨然笑了笑把手握向了刀柄。
“爹爹!”梁乙逋忙按住了梁乙埋的手。
梁乙埋看向对方道:“你莫作声!快跑!”
说完梁乙埋将梁乙逋踢倒,奋力爬上梁茆正欲大声说话,被梁上宋军一枪打翻。
“果真有人!”
梁乙埋挣扎起身道:“梁乙埋在此,尔拿我头去换公侯!”
梁乙逋听得梁茆上宋军一阵齐呼,他欲起身,却被几名心腹牢牢按住捂住了嘴,然后从沟壑里离去。
至于宋军听得梁乙埋名字,又见他一身铠甲鲜亮,确认党项大将无疑都是大喜。
这时众人哪顾得他人,一个个欲争功。
数名宋军听得声响后至,见对方得了首功心底大妒,交换个眼色。一人忽是作色暴起,一刃朝梁乙埋后心覆着铁甲处贯入。
梁乙埋吃痛大叫一声,挺着身子向后仆倒,仰天之际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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